精致的汤唯不属于毕赣的凯里
◎时间之葬
大概每一个因为《路边野餐》而认识毕赣的人,都会在《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看到太多似曾相识的影子,包括那种阴暗冷色调的影像,那种湿漉漉的氛围,那种人物说话的腔调与状态,那些犹如个人标签式的地名、道具和场景,以及叙事的方式和结构,尤其是那个注定会被放在聚光灯下反复探讨的3D超级长镜头。以上种种,无一不在宣告,这就是年轻的作者导演毕赣所独有的电影语言。
是的,虽然《地球最后的夜晚》仅仅是毕赣的第二部长片,但是我们大概已经可以说,在这两部电影里,他已然向世人呈现了自己的电影风格。诚然,在他的电影里,我们总能看到各种前辈大师的影子,侯孝贤、王家卫、塔可夫斯基、韦哈斯拉古等等,但你很难否认这依然是毕赣的独创。
有不少人认为毕赣电影的灵魂是凯里,是并不存在的荡麦,是他的家乡独有的那种地貌和风土人情。但在我看来,毕赣电影的灵魂其实是梦,他的这两部长片本质上都像是某种梦呓般的呢喃,他都有意用了一个梦幻般的长镜头来呈现一场梦。在《路边野餐》里长达40分钟,到《地球最后的夜晚》则增加到令人咋舌的整整一小时,还加上了3D这么个更有噱头的形式,把整部电影一分为二。
很多人会问,这个超级豪华的长镜头是必需的吗?答案是肯定的。可以说,在毕赣的电影里,超长的长镜头不但不可或缺,而且可以被认为是毕赣电影美学的核心。正是在一场梦里,人物的情绪与心境,以及他所牵挂的人和事,才以一种可感知却难以言说的方式被表达了出来。在梦里登场的人物,都显然与主人公的记忆有种种或明或暗的勾连。梦境与记忆,就这样难分彼此地交织在了一起。
《路边野餐》里,在荡麦发生的那个梦还不算明显,但在《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毕赣直白得多。有好几次他甚至是把话挑明了告诉观众,影片的最后一小时,都是罗纮武在电影院睡着后做的一个梦。
梦里,他遇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好友,见到了自己挂念的曾经抛弃他的母亲,也见到了他始终在寻找的神秘情人。在梦里,他可以神奇地从一个地方迅速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甚至可以飞翔。里面的人貌似都与他素昧平生,但同时又仿佛和他都有说不完的故事。人物的语言和行动难以用日常的逻辑解释,但又不是全无逻辑。所在的场景也是亦真亦假让人难分虚实,如果你曾经认真地回忆过自己的梦,你会立刻明白,这是梦的样子。
毕赣绝对是华语电影圈里极少数敢于且热衷于如此直观地在电影里呈现梦境的导演,用长镜头拍摄梦境的意义立刻彰显出来——真实、流畅、自成方圆世界,却又显然与真实世界不属于同一维度。摄影机如同鬼魅一般伴随在人物身旁,时而跟随,时而侧身,观众都是梦境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这种在故事上的语焉不详,和人物背景上的模棱两可,对于许多观众而言,可能会形成理解电影的阻碍。过亿的预售票房让这部本属于小众的电影成为了一场波及全民的跨年狂欢,这固然是一次成功的营销,但最终会有多少观众真正进入毕赣的世界,依然令人怀疑。
对于那些早已在前作中熟悉了毕赣风格的观众而言,新作的问题在于它实在太像《路边野餐》了。虽然拥有了更充裕的资金,起用了远比前作豪华得多的卡司,故事与人物也不尽相同,但是这两部电影的气质和情绪实在太过相似。《路边野餐》当年给人的那份惊艳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稳扎实的场面调度。无怪乎有人会调侃,《地球最后的夜晚》就像是毕赣用更专业的团队,给《路边野餐》做了一次全方位的套餐升级。
对于这份群星璀璨的阵容,毕赣这次也算是极其任性。除了黄觉与汤唯两大主演,张艾嘉、李鸿其、曾美慧孜和齐溪等人都是只有极其短暂的惊鸿一瞥,就连毕赣的小姑爹陈永忠 ,也只有两三场戏而已。这些演技卓绝的配角,就这样悄然隐匿不见,融入环境,成为了毕赣影像里的一抹背景。
汤唯是片中演员里星光最耀眼的那一颗,但她在片中的表演,或许也是争议最大的。汤唯的问题是,她太过精致,太过耀眼,从衣饰到妆容,她看上去都不属于毕赣的凯里。在电影里,罗纮武也在反复拷问她这一点。毕赣对此的处理是,他把汤唯的角色设定为某种神秘的符号,她既可以说极其标准的普通话,也可以说地道的凯里话,既可以是纯真的少女,也可能是歹毒的情妇。她不是具象的人物,更像是一种意识深处的所指与象征。
但毕赣呈现给我们的世界,除她之外,实在与精致没什么关系。凯里和荡麦,都是西南山区所独有的那种潮湿氤氲,那种破败颓废和时光侵蚀过后的美感。这个世界里的人,可以是张艾嘉饰演的红发女人,可以是李鸿其饰演的白猫,可以是曾美慧孜饰演的Call机,尤其应该是陈永忠饰演的左宏元,却不太应该是汤唯饰演的万绮雯。
汤唯耀眼的存在,好像总是在提醒我们,这不完全是一部毕赣的电影,而是一部更注重市场与回报的电影。就好比,影片行将结束时,罗纮武直白地发问:“你说人可能知道自己在做梦吗?”一下戳破了梦中的真实。对于享受毕赣所营造的幻梦的人而言,这是另一个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