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是慢,另一种也是慢
新一轮的金庸翻拍已然重新开启。接下来三年,我们会有很多部武侠出炉,徐克要拍《神雕侠侣》,王晶要继续他已然经典了的《倚天屠龙记》,彭浩翔要拍《鹿鼎记》。为了防止新武侠被慢动作耽误,所有剧组能不能停用三年慢动作?
左图为电影《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剧照。张敏扮演的赵敏被视为武侠片史上的经典角色。
毛尖
慢镜头,在电影史和大导演手中,都是一种高亮相镜头,用来把一个意图一个表情一个动作最大限度地呈现给观众,但是,这些年,频繁发生在武侠影视作品中的慢动作,却沦为一种遮掩镜头,遮掩无能,遮掩空洞,遮掩资本。
万能的慢动作,遮掩了演员、编导、剧组的懒惰和虚弱
为了和人民群众在一起,甘阳老师坚持看了不少武侠连续剧,新版《倚天屠龙记》出场,他也亲自看了,看完以后发出六个“哈哈哈哈哈哈”,我后来意识到,他一口气笑了六个哈,是被电视剧给气的。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倚天屠龙记》2019版,全体观众都会同意,这是一部慢动作剧。我用正常速度看了四分钟,受不了,改用1.5倍速度,还是被慢动作弄得跟在太空舱里似的。
慢镜头,那是随便用的吗?世界杯进球后,慢镜头回放人类的最高能时刻。《黑客帝国》,慢镜头标志出“子弹时间”。黑泽明用慢镜头改写暴力,胡金铨用慢镜头创造侠客,斯科塞斯用慢镜头表现力量,吴宇森用慢镜头抒情江湖,周星驰用慢镜头调侃正剧,慢镜头是一种语法,一种创造风格的手段,但是,新版《倚天屠龙记》,从头到尾的慢动作,是几个意思啊!
一个意思:慢动作正在毁掉我们最有价值的类型剧。
慢镜头,在电影史和大导演手中,都是一种高亮相镜头,用来把一个意图一个表情一个动作最大限度地呈现给观众,但是,这些年,频繁发生在武侠影视作品中的慢动作,却沦为一种遮掩镜头,遮掩无能,遮掩空洞,遮掩资本。
新版《倚天》绝对不算一个烂剧,导演创作谈非常诚恳,编剧也试图尊重原著,蒋家骏之前的《射雕英雄传》(2017)也让人对他格外好感。青春版《射雕》召唤出了新一代的“铁血丹心”,新《倚天》也沿用了新《射雕》的成功经验,开场亮出周华健的《刀剑如梦》,搞得我们这种中老年观众简直有点激动,觉得自己的青春并没有完全沦为二手烟。但接着,每个人出场都一格格飞进来,每一次打架都一帧帧升空,所有的兵器都在抵达前先定格,搞得我一度以为电视机坏了,为什么每一次出手都要特写一下手臂和手掌,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啊。
看了两集我想清楚了——这种拍法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我们对演员身段的要求。一个不会打斗的演员至少能把手臂升直,一个没有表情的演员也可以被慢动作遮盖掉脸部的僵硬,而一个拥有慢动作的打手,不就像被慢动作的足球名将一样,直接被明示为武林高手吗?而最重要的是,那么多慢动作,看上去又长又贵,不就是你们观众想看的资金流吗?如此,创造过电影史的慢镜头变成了当代武侠的遮羞布,身体到不了的地方,慢动作。情感到不了的地方,慢动作。思考到不了的地方,慢动作。万能的慢动作,遮掩了演员、编导、剧组的懒惰和虚弱。
所以,我的想法也很粗暴。既然新版《射雕》开出了新一轮的金庸翻拍,接下来三年,我们会有很多部武侠出炉,徐克要拍《神雕侠侣》,王晶要继续他已然经典了的《倚天屠龙记》,彭浩翔要拍《鹿鼎记》,为了阻击新武侠被慢动作耽误,所有剧组能不能停用三年慢动作?如此,甘老也不用慢镜头似地笑出六个哈,我们也能因为三年的压抑对慢动作重新生出满腔期待。
我们的影视工业真的得静下心来,分辨清楚慢与慢的区别
停用三年慢动作,我们可以试试另一种慢。我用《绿皮书》为例说明一下。
今年奥斯卡从提名到拆封,一直没有特别激动人心的议题和争论,《绿皮书》最后拿了最佳电影,被影评人圈子扔了一些小板砖后,也开始全球圈钱。我看了一遍半《绿皮书》,这部电影能拿大奖,一边是奥斯卡越来越工整甜蜜,一边却也展示了当下美国的族裔和身份叙事。
上世纪60年代,一个黑人钢琴家雇了一个白人司机南下巡演,在种族歧视严重的腹地,他们共度了两个月,这个,就是《绿皮书》的故事。但电影整体像是情感机器人编的剧,影片所有线索均匀勾连,每一个梗都被回应,无论是匹兹堡这样的一个语言梗,还是绿色鹅卵石、家书这样的题材梗,都被丝丝入扣毫不做作地前后镶嵌,既能表现演员的个性又和主题参差呼应,如此骨肉停匀,像极《西部世界》的完美造物。
不过与此同时,《绿皮书》又被美国很多影评人讽刺为“白皮书”。
扮演黑人钢琴家的马赫沙拉· 阿里 凭此片斩获最佳男配,但《绿皮书》其实是两男主结构,影片上映后,钢琴家后人非常不满,因为参与编剧的是白人司机的儿子,故事也完全从司机视角展开,白人司机也被赋予了最受银幕欢迎的三大优点:爱吃爱说爱老婆。他一路唠唠叨叨,教会了高冷又文艺的黑人钢琴家吃炸鸡,聆听黑人自己的音乐,以及不能忍的时候就不忍。钢琴家后人对此激烈回应:纯属白人臆想!
而这种白人臆想,却有效地迎合了今天的美国对底层白人的抚慰,当白人司机在自己的经济位置上脱口而出“我其实比你更黑”时,种族问题被阶级问题包扎,人群里很多认同声。但显然,这种认同内在地生产出的新种族问题,却是编导无法处置的,最后只能南北一家亲地用一个圣诞夜把所有人放在一个客厅了事。
不过,整部《绿皮书》拍得不慌不忙,没有特别出彩的段落,但也没有掉线的桥段,演员全程在线但不射门,所以不需要慢镜头加持或减持,因此,当朋友问我,这部电影什么地方特别打动我的时候,我完全说不上来。然后,回家看了新版《倚天屠龙记》,在漫无边际的慢动作打斗中,马赫沙拉·阿里在舞台上在宴会厅在橘鸟餐厅弹钢琴的片段一直浮现眼前。
那些钢琴段落都不是阿里弹的,但是阿里演的。为了在电影中出演钢琴家,他被加量进行了三个月的钢琴培训,这是一个角色的养成。即便整部电影中,都有非常完美的特技可以把阿里的手处理成替身钢琴家克里斯·鲍尔斯的手,但阿里还是接受了严格的漫长的培训,并不是为了用三个月学会演奏肖邦,因为那不可能,而是,“为了让自己有个机会坐在钢琴前,了解这件乐器,思考这件乐器会如何影响我的表演。”
阿里在钢琴前坐了三个月,最后让他的替身教练也觉得,他看上去就像在钢琴前坐了一辈子。这是慢,动,作,最原始的工作方法。在这个意义上,尽管像《绿皮书》这样的电影有各种可以被诟病的地方,但是,在已然开出的国产电影工业界面上,我们真的得静下心来,分辨清楚,慢与慢的区别。
《绿皮书》里,白人司机有一句台词现在很红:我父亲曾经说过,无论你做什么,百分百地去做,用全部力气工作,用全部力气笑,吃饭呢,就像是吃最后一顿。想跟新版《倚天屠龙记》里的所有武林高手说,用你们的全部力气打给我们看看吧。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